01 王胖这一招儿，其实就是口技。

很多年以前，洛阳龙门石窟还未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，我和几个朋友去仰览胜迹。那时交通不方便，要步行穿过大片荒凉的河滩和一座村庄，才能到达石窟。我们在村里遇到麻烦，被一群土狗挡住去路。狗越聚越多，叫得越来越凶，大有随时发动攻击之势。我们一群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头汉子，不甘示弱，心里却在打鼓：和狗打架，打赢了不值得炫耀，打败了被人耻笑，被咬一口更麻烦；这是一场打胜打败都是输的遭遇战，一行人和一群狗在村路上对峙，不知如何收场。

同行的王胖子，是中南财经大学的高材生，东北人，又高又壮又黑，如果眼睛再大点儿，贴上胡子，就是张飞张三哥重生。我瘦如竹杆，如果狗群来袭，只能有多快跑多快，留下王胖子当打狗英雄，掩护大家撤退。正算计间，却见王胖子撮起腮帮子学起狗叫：汪旺~~~~！汪旺~~~~！这两声狗叫，高亢洪亮，又缠绵悱恻，似有万千情怀蕴于其中，让周围的空气充满爱情的味道。对面正在狂吠的群狗，顿时屏声静息，傻愣愣地看着王胖子。过了不到十秒钟，它们突然掉头逃跑了。我想：它们大概是把王胖子当成了同类，又想不明白这个同类怎么会这么高大这么丑。以狗的审美标准看人，当然是畸形而可怕的，何况王胖子以人类的标准看也不算太帅。至此，一场不被期待的人狗大战危机烟消云散，世界又和谐而美好起来。顺便插一句，王胖子是多年好友，好几年没见面，挺想他的。

王胖子智退群狗的招式，学名叫口技。中学语文课本里有清朝人林嗣环写的《口技》，描写一个口技艺人神乎其技，表演火灾中的种种声音，唯妙唯肖，“宾客无不变色离席，奋袖出臂，两股战战，几欲先走。” 每年春节，电视台综艺节目也常有口技表演，精彩之处亦能令人啧啧称奇。

口技，放到舞台上，是演出；放到生活中，就成了故事。今天，我们就扯一扯由模仿鸡鸣狗吠驴叫唤的口技编织成的历史。

02 鸡鸣狗盗的小伎俩，拯救了孟尝君。

有史可查的著名口技表演，最早一次，发生在中华文化天空群星熣灿的战国时期。

孟尝君田文，齐国人，素有贤能之名，更以好客著称，门下有三千门客跟随。所谓门客，就是一群混吃混喝的，有本事的当狗腿儿，替主人办事儿；没本事的白吃白喝，直到被喝令滚蛋。秦昭襄王听说孟尝君是治国理政大才，请他到秦国当宰相，相当于现在的总理。这是公元前299年。

秦国贵族被孟尝君抢了当宰相的机会，很不爽，就有人劝说秦昭襄王：孟尝君是齐国人，他谋划国事，肯定优先考虑齐国利益，势必对我大秦不利！秦昭襄王听了，觉得有理，但又念及孟尝君太优秀，放回齐国为齐所用，仍然不利于秦，就打算杀掉他，一了百了。

孟尝君得到消息，派人找秦昭襄王的宠妾，请她吹枕头风，救人一命。宠妾说：“孟尝君从齐国来秦国时，带了一条特别漂亮的白色狐皮裘，价值千金，天下没有第二件。如能拿来送我，我就帮他这个忙。”但是，这条白狐裘早被孟尝君送给秦昭襄王了，哪里还有？一个平时极其没用的门客自告奋勇，扮成一条狗潜入秦宫仓库，偷出白狐裘，献给秦王宠妾。

宠妾得了好处，说服秦昭襄王放孟尝君归齐。孟尝君死里逃生，急急带着门客星夜飞奔，返回齐国。人到函谷关，天还没亮，关门不开。孟尝君知道秦昭襄王会后悔放人，追兵很快就到，急得头上冒烟。关键时刻，又是一个平时很没用的门客站出来，唯妙唯肖地学起公鸡打鸣。附近的公鸡被吵醒，迷迷糊糊地还以为睡过头了，也跟着打起鸣来。不大一会儿，鸡鸣之声此伏彼起。守城的人听满城鸡鸣，以为时辰已到，天气不好才没大亮，就打开了城门。孟尝君一行人飞马出关而去，躲过了追兵。这就是鸡鸣狗盗一词的由来。如果有条件，在王宫仓库门口摆一台X光机，给守关的人配一只手表，看来很有必要。

孟尝君回到齐国即又拜相，主导以后多年的齐国抗秦史。如果不是这场模仿鸡鸣的口技表演，秦齐两国历史就得重写了。

03 南园狗吠，让赵师睪遗臭千年。

模仿鸡鸣的口技，函谷关这场最著名。模仿狗吠而青史垂名的，则是南宋时期的南园狗叫。

人文鼎盛的大宋朝被金国夺下半壁江山，偏安杭州的第62年，也就是公元1194年，第四任皇帝宋宁宗即位。太师韩侂胄（tuō zhòu），在废宋光宗立宋宁公的事件中是主角，又是皇亲国戚，此时炙手可热，权倾一时。想在朝里谋个好差事，就得过韩丞相这一关。

韩侂胄有奸臣之名，其实很冤枉。虽然是他主导了光宁二宗的废立，但宋光宗是个间歇性精神病人，又很不孝，把他拿掉，对大宋政局稳定是好事。韩侂胄掌权时，削夺秦桧封爵，追封岳飞鄂王，力主北伐抗金，以致于被金人授意暗杀。因此，说韩侂胄是奸臣，很不公平。他被污名化，实因他曾禁绝朱熹理学，偏偏写历史的多出朱熹门下，这些人把韩侂胄写成奸臣，就顺理成章了。可见，历史是个任人妆扮的小姑娘，写在书上的，未必就真实。当然，韩侂胄也不是道德模范，他喜欢听人阿谀奉承，手脚不太干净，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凡夫俗子如我们，不也喜欢别人送个礼物说点好听的？

宋宁宗曾祖母辈的慈隆太皇太后，是韩侂胄妈妈的姐姐。太皇太后很喜欢韩侂胄这个外甥，把宋高宗赵构住过的一个园子赐给了他。韩侘胄得了园子，大兴土木，修造得极其精美，名之为南园。大诗人陆游写有《南园记》，称此园“地实武林之东麓, 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, 天造地设, 极湖山之美”。

南园落成，韩侂胄很喜欢，经常在这里招待客人。一次，他带着一群官员游赏南园，转过一抹青山，迎面竹篱茅舍，桑麻青葱，宛如乡野农家。他对宾客说：“好一片田园美景，可惜没有鸡鸣狗吠之声，如果有，就更完美了。”（此真田舍间气象, 所惜者欠鸡鸣犬吠耳!）话音刚落，路边传出汪汪汪的狗叫声。大家寻声看去，原来是工部侍郎赵师睪（这个字有三个读音，分别是 yì ，意为暗中察看；zé，意为泽兰，一种香草；gāo ，意为高地，通“皋”字；或意为睾丸，通“睾”字。在赵师睪的名字里该怎么读，史无记载。我想，他爹妈不可能给儿子取名为偷看或睾丸，读为zé应该才正确），正钻在草丛里学狗叫。好歹是个副部级干部，这溜须拍马舔沟子的本领，也算是高到天外了！

韩丞相乐得合不拢嘴，加上平常没少收赵师睪的重礼，过不太久，就把他从工部侍郎提拔为工部尚书，副部转正部。赵师睪也因为这场模仿狗叫的口技表演，被耻笑为“狗吠尚书”。没有这次口技表演，历史上就少了个会狗叫的工部尚书，损失大了。

04 汉魏驴叫，叫的是名士风度。

鸡鸣狗吠，已够热闹。历史上有一段时间，居然还流行学驴叫。

东汉后期，读书人戴良学问很大，不愿当官。朝廷几次征召，都被他拒绝。有学问，又清高，戴良成了大名士。有人问他：你这么牛逼，天下人谁能和你相提并论？戴良回答：我就象孔子生于鲁国，象大禹出于西羌。当今之日，我独步天下，无人可以相提并论（“我若仲尼长东鲁，大禹出西羌，独步天下，谁与为偶？”）。听听这回答，人家就是这么牛逼！后来，官府强征他出来当官，他口里答应着，脚下却带着五个女儿躲进深山不出来了。

戴良的老妈，不知中了什么邪，喜欢听驴叫。什么张学友周杰伦，老娘不爱听，还不如驴叫声动听入耳。这老太太，一天不听驴叫，就觉得浑身头疼。戴良是个大孝子，时不时学两声驴叫，声音高亢入云，哄得老妈眉开眼笑心花怒放。

戴良太出名了，引得一众读书人学习他，听驴叫学驴叫成了名士标配。文学家孙楚喜欢学驴叫，他的朋友王济喜欢听驴叫，二人每次见面，简直是俞伯牙遇上钟子期，一个学驴叫，一个听驴叫，气氛和谐六畜兴旺。后来王济去世，孙楚来祭奠，在灵前放声痛哭：你平时喜欢听我学驴叫，现在我再叫一嗓子，权当给你送行！他大声学起驴叫，唯妙唯肖得像是牵来了一头活驴。有个客人被逗得哈哈大笑。孙楚很生气，一边哭，一边指着那个客人大骂：王济这么好的人，可惜死太早，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！

学过驴叫的人，官当得最大的，是魏文帝曹丕。

大文学家王粲（càn）和戴良老妈一样，喜欢听驴叫。他少年得志，是曹操的重要幕僚，为灭袁绍战孙权打刘备立下了汗马功劳。他还写得一手好辞赋，因此和曹操的二儿子曹丕、四儿子曹植这两个大才子成了好朋友。

王粲二十岁时，遇到医圣张仲景。张医圣对他说：我看你王侍中身有大病。如果不早治，再过二十年，眉毛就会脱落；脱眉后半年，你就上西天了。我给你开一服五石汤，吃了就好了！王粲心说：又是个卖葵花宝典的江湖骗子，拿二十年之后生病吓我！他拿了药离开，转身到张仲景看不见的地方就倒掉了。三天后又见面，医圣问：吃了吗？王粲打哈哈说吃了。医圣说：骗鬼，看你气色就是没吃！四十岁时，王粲眉毛开始脱落，想起当年张仲景说过的话，后悔已来不及。过了半年，王粲在41岁上英年早逝。

曹丕代表曹操祭奠同事兼好友，在葬礼上致悼词。他深情地回忆和王粲的交往，回顾王粲的革命历史，情到深处，想起王粲最喜欢听驴叫。曹丕就对众宾客说：“王仲宣（王粲的字）活着时，最喜欢听驴叫。我们一起学驴叫，给他送行吧！” 顿时，灵堂上驴叫声此伏彼起，据说，曹丕学的驴叫声最响亮。

曹丕后来逼汉献帝禅位，建立西魏，成了唯一有史可查当过口技演员的皇帝。

05 重要的不是像不像，是为什么而演。

同样是口技演出，后人对函谷鸡鸣、汉魏驴叫、南园狗吠的评价，有着天壤之别。

函谷鸡鸣，体现的是情急智生、临危不乱的智慧；

汉魏驴叫，体现的是母子或朋友间的深情，是名士的狂狷；

南园狗吠，名声就不那么美好，体现的是趋炎附势者的毫无廉耻。赵师睪也因为这场口技表演，成为文人无行的代表，被钉牢在文人无行耻辱柱上。

口技这门艺术，在舞台上，以表演得像与不像来评价；在舞台之下，则以表演者的初心或者目的来评价，表演得像不像，倒在其次。

口技不口技，初心见高低。正因为如此，函谷鸡鸣和东汉驴叫，比金石丝竹之音更悦耳；南园狗吠，则是臭不可闻，君子不屑。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身边，从来不缺南园狗吠。有人喜欢听，就有人喜欢叫；有人喜欢演，就有人喜欢看。

几个故事串起来，有君臣，有母子，有朋友，有兄弟，有战争，有和平，有醉心山野的归隐，有痴迷朝堂的钻营，这不就是一个微缩版文明社会吗？

一本正经的文明史，扒开皮来看，不过是一部鸡鸣狗吠驴叫史。呵呵！